第16章　转世老女人的悲歌

　　司空摘星的脸色讪讪的，很不自然。在金小九面前，他永远都是卑微而殷切，但这一切，恰恰引起了金小九的无奈反感。

　　“叶开，我们进去吧？”

　　金小九回头，在前面招呼。

　　阳光下，她如曼陀罗花一样美好。如果不是熟知根底，谁都不知道她就是金取帮当代的老大，更没人知道，她到了加德满都，就要在这个古老的雪山城市里引起一片腥风血雨。

　　我尊重一切江湖前辈，包括乱云大人在内，不过，金取帮的所作所为，实在是正在逾越江湖人的规则底线。

　　“叶开，等等。”

　　司空摘星叫我，眼神之中，带着求肯。

　　我向金小九挥挥手，她善解人意，先进了那扇大门。

　　“喂，叶开，这一次，你得陪我去加德满都。金小九说，如果不能降服不丹王……如果不能找到转世唐卡之中的秘密，她无颜面对乱云大人，不想回金取帮，只能留在加德满都，在这里结束自己的性命……”

　　我感慨地拍拍司空摘星的肩膀，不知道怎样安慰他。

　　不丹王与孔雀妃已经平静了十年，如果我们到那里，一定会重新掀开孔雀妃的伤疤，那实在太残忍了。

　　51地区的线人无处不在，我当然明白孔雀妃的遭遇。

　　“夜叉降头”几乎要了这一对痴情男女的性命，时至今日，这些咄咄怪事，刚刚在西南边陲平息下来，如果有人性和同情心，应该主动回避，而不是主动掀开往事帷幕。

　　“司空，还是为以后留点阴德吧？”

　　司空摘星干笑了一声：“叶开，我现在只想对金小九善良一点，让她脸上不再有阴雨，充满欢乐。可是，我还是没有你的本事，能够解决她的一切麻烦。叶开，你是51地区的人，法力无边，一定能够给她帮助。帮帮她，求你了，如果你能帮忙，总不至于……让我跪下求你吧？”

　　我洞察了司空摘星的内心，其实现在这种情况下，他已经陷入了一种情感上的怪圈，把金小九的事情，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。

　　这就错了，梅丽莎不止一次告诉我，人不可能胜天。

　　人定胜天，根本就是一句空话。

　　金小九要寻找转世唐卡，为乱云大人尽力。这件事，不可能做到，即便是胆量再大、智慧再高，都没有用。

　　“走吧。”

　　我向门口指了指，拖着司空摘星进去。

　　一进大门，首先映入眼帘的，是正面房屋墙壁上刷着的七种颜色。

　　在现代工艺领域，创造这些色彩非常容易，化学合成颜料应有尽有，而且可以得到任何混合颜色，其数值完全符合科学要求。

　　我所看到的，是颜色，但又不是现代意义上的颜料，而是来自于雪山传统唐卡工艺的领域。

　　眼中任何一种颜料，都是来自天然的矿物，不可能再深，也不可能再浅，只要创造出来，就已经定型。

　　我向前走了几步，站在颜色面前。

　　顿时，我感觉到自己已经进入了一片颜色的海洋，身边不是蓝色海水，而是七色海水。

　　海水也不是液体，而是奇怪的固体。

　　换句话说，当下我的感觉，就像是被色彩包裹住、固定住，没有任何挣脱的机会。

　　“年轻人——”

　　一个苍老的女声响起来，就在颜色中央的门口。

　　她站在门槛上，手里握着一把七彩丝线。丝线随风飘浮，变成了一道飞扬变幻的彩虹。

　　老女人穿着灰色的粗布衣服，但在所有颜色的映衬之下，她也变成了一个彩色的人物。

　　包括她的脸，也变成七彩色。

　　“年轻人，进来吧，昨晚上就梦见今天的见面。有缘人相见，不用多说了，请进来吧，我已经沏了你最喜欢的高山白茶——应该是雪山白茶，你最爱的，你最爱的……”

　　她脸上的笑容蕴意丰富，不仅仅是礼貌性的招呼，而是老友久别重逢的一种特殊喜悦。

　　我走过去，她跨过门槛，自然而然地伸出了双手。

　　那种情形，她应该是想拉我的双手。

　　“喂，他不是。”

　　金小九站在门槛里面，及时地拉住了老女人的袖子。

　　“我……我真的太失礼了，失礼了……”

　　老女人突然清醒，长叹一声，停下脚步，右手上动作随即改变，变成了向屋内一引、请客人进去的动作。

　　我大步进去，司空摘星也跟在后面。

　　这间屋子很大，长有二十步，进深十五步，高度越有三人高。

　　屋内的四面墙上，从上到下，全都挂满了唐卡。

　　最长的一张，宽度两米，长度五米，一直从屋顶垂落到地面。上面的内容，是七彩缤纷的讲经坛城，除了讲经者和听众，画面上还飘满了菩提花瓣。

　　看到它，我的心立刻平静下来，觉得天地极大，无比广阔，人生眼界，应该放宽放广。

　　我仰视那张唐卡，不知不觉，沉吟了三分钟之久，已经有点失态。

　　老女人倒茶，捧着一只双耳莲花杯，亲自送到我手上。

　　茶杯带着茶香和她的手温，给我特别温馨的感受。

　　“我们请叶开过来，是为了让他明白，转世唐卡的创造有多困难。”

　　金小九的话很少，仿佛一走进这间屋子，她身上的气势，就已经被老女人压制住了。

　　“他懂的。”

　　老女人的话，藏着无限玄机。

　　我没有开口，因为我觉得，在这种地方，语言已经不重要，重要的是，要用心感悟雪山唐卡给现代人带来的启迪。

　　“他知道，那张唐卡，就是他过去最爱的。”

　　老女人又说，眼中隐约透露出焦灼之色。

　　金小九紧紧盯着我的眼睛，低声试探：“叶开，从这张唐卡，你想到了什么？菩提覆盖坛城，春风拂过雪岭，你又想到了什么？”

　　我感觉到她和老女人的古怪之处，但我内心深处没有任何响应。

　　“金小姐，有话直说吧，不要绕圈子。”

　　听到我的话，金小九长叹一声。

　　老女人脱口而出：“去年今日此门中……这首诗，不是你留下的吗？”

　　她走到唐卡旁边，轻轻掀起来，露出了后面的墙壁。

　　墙壁凹凸不平，上面留着一首墨迹斑驳的古诗。

　　“去年今日此门中，人面桃花相映红。人面不知何处去，桃花依旧笑春风。这是你亲笔写下的，忘记了吗？”

　　老女人大声读出诗句，然后转头看着我。

　　我知道这首诗，但不知道它为什么在这里，更不相信，这是我自己亲笔题写的。

　　“前辈，你认错人了。”

　　我只能不顾对方的面子，直接说出实情。

　　在51地区履历表中，清楚地表明，我过去没有来过加德满都。

　　老女人摇头：“不，你只是灵魂天窗没有开启。开启那扇窗，天上的光辉，就能透过窗户，照耀你的心灵。到那时，你就知道我在说什么。”

　　我感受到，老女人脸上的每一条灰色的皱纹里，都藏着忧伤的故事。

　　房间里的气氛沉默而僵硬，幸好，司空摘星的手机突然响起来，打破了沉寂。

　　“两个人的机票，我们一起去。没错，我和叶开一起去，一周之内返回。”

　　我没有驳斥他，任由他在电话里订了机票。

　　在已经意识到，在金小九、老女人面前，一定要给司空摘星面子，这才是是朋友之道。

　　“转世唐卡，转世唐卡……灵魂转世，怎样结束与开始？这条漆黑的地道之中，我们究竟怎样才能找到光明？”

　　老女人喃喃低语，穿过右侧的那扇门，进入了另一个房间。

　　“喂，发生了什么？到底发生了什么金小姐？”

　　司空摘星愣了，他是行动主义者，一旦遇到需要思考、哲学、逻辑、分析的时刻，他就开始卡壳。

　　金小九走到那张唐卡前面，距离纸面仅有两拳之隔，再向前一步，就要走进唐卡里面去了。

　　我看着她的背影，一个削骨美人，在一张古典意味极其浓厚的唐卡面前，不必说一个字，就已经得到了最美的定格画面，如诗如画，如仙如幻。

　　“叶开，怎么回事？怎么回事？”

　　司空摘星愣住，此时此刻，只有他是局外人，无法知道其他人怎么想的。

　　我环顾四面，如果过去曾经来过这里，我肯定记得清清楚楚，而不是毫无印象。

　　如果那个老女人跟我之间有什么关系，就一定是发生在幻觉之中。

　　“叶开，刚刚那老女人说认识你？难道是轮回隔世，转生复活？”

　　司空摘星盲目乱猜，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。

　　金小九在唐卡前站了十分钟，始终一言不发。

　　“金小姐，我们可以进去了吗？看看老女人能不能给我们一些启迪？到加德满都去，必须你我同行，求你……”

　　猛然间，右边屋内有人惊呼惨叫起来。

　　那是三四个人同时用尼泊尔语大叫“救命”的动静，声音凄厉，刺耳之极。

　　我瞬间滑步，进了那个房间。

　　老女人手里握着一把匕首，反向对着自己的胸口，刀刃已经全部没进了胸口。

　　三个年轻女孩子围着她，其中一个已经握住了刀柄。

　　“不要动，不能拔出来——”我大叫一声，飞身过去，推开了那个女孩子。

　　老女人的身体摇晃了几下，向后退了两步，无力地倒在了转椅里面。

　　当她松手，鲜血就从伤口四周扩散出来。

　　我大声吩咐：“拿急救箱，打急救电话。”

　　一个女孩子飞奔到屋子侧面的书架前，找到急救箱，再飞奔回来。

　　“叶开，为什么不认识我？苦苦等了这么久，难道我们的见面，就只能这样吗？”

　　老女人疼得紧皱着眉，连续倒吸凉气。

　　她的年华已经老去，但眼睛里的光彩却依然存在。

　　“不要说话，到了医院，一定没问题。”

　　有人打电话叫救护车，大家全都手忙脚乱。

　　我俯身注视着老女人的眼睛，再次一字一句告诉她：“不要急，有任何误会，都能慢慢澄清。我到这里来，就是要弄清楚转世唐卡的秘密。金小姐的意思，也是如此。”

　　金小九也已经跟进来，站在七步之外，远远地看着。

　　“七十年，七十年，从诞生开始，我就已经在等待这一刻。昨夜梦中，我也说过，等待这一刻很久了，隔山隔海，隔着时空……不能再落空了，不能再落空了，孤城，孤城……”

　　司空摘星挠头：“什么意思？叶开，到底发生了什么——”

　　金小九猛地回手，捂住了司空摘星的嘴。

　　此刻，形势异常微妙，司空摘星胡乱开口，或许就会扰乱老女人的思绪。

　　我看得非常清楚，老女人的脸色变化时，眼神毫无伪装，一定是把我当作了另外一个人，但具体是谁，无法查考。

　　甚至包括金小九在内，也是如此。

　　“不要慌，一切都会过去。”

　　我保持绝对的冷静，不能乱了方寸。

　　不然，伤口一动，那把刀的刀刃在她心脏上稍一活动，就回天乏术了。

　　“我等了太久，孤城，孤城……”

　　老女人低声呼唤，失神的双眼，一直紧盯着我。

　　我不是她想象的那个人，但我理解，其中一定是有什么古怪变化，才导致了这种错认。

　　“叶开，告诉她，你来了。”

　　金小九低声提醒，但这种建议，实在是违背我的个人原则。

　　“你不说，她就死了。让她活下去，让她吊住这一口气，等救护车过来。”

　　金小九的声音越来越紧张，但又无可奈何。

　　那一刀刺得很准，已经穿心而过，随时都能要了老女人的命。

　　我和金小九心意相通，此刻必须要让老女人说出心底的秘密。不然，须臾之间，我们就要失去真相。

　　“问她，转世唐卡怎样发挥巨大威力？转世过程中，如何克服时间和空间的隔阂？问她，如何才能创造转世唐卡，把这种绝世技艺延续下去……”

　　老女人陡然大声呻吟，胸口、嘴中两道血箭喷射出来，全都打在我的胸口。

　　“孤城，变了，一切都变了，一切都变了……梦醒了，梦醒了孤城……”

　　一口，一口，又一口，老女人连续吐血，脸色突然变成了青灰色，额头也深深地凹陷下去，仿佛一片干涸的河床。